Wednesday, July 25, 2007

內外

有一種人相信,天地之間,宇宙萬物,都有內外之分。我就是這種人。

我沒能力證明我是對的,也沒這個必要。不過我可以告訴你,不少時空,地域,背景,學識,都截然不同的人,也同樣相信著這個道理。這些人,包括了莊周,包括了René Descartes,甚至也包括了鄭穎濂。當然,他們都不一定是全對的。

三個月前寫了《高質》那篇文章,引起了一些回響。有人問,你說的那些洋港女生活模式,我也同樣地進行著,難道我很有毛病嗎?我可以答,沒有毛病。即使你吃的,喝的,看的,玩的,和文中所述一模一樣,都沒有毛病。問題並不出自行為;問題之根本,乃源自「內外」。

甚麼是「內」?甚麼是「外」?

在一個遠東的城市,擁有一個洋學位,好像很重要。近年很多人都對海外遙距課程趨之若鶩,但報名之前,他們最關心的,並非課內容是否適合,並非有多少重量級教授會越洋來授課。他們最關心的,是一個諾定咸大學的遙距課程,畢業證書之上,究竟會否同時刻上「香港大學太空學院」這個可怕名詞?因為這個證書上的烙印,是會破壞鍍金學位的價值,讓別人看到金玉之中的敗絮。沒有這個名詞,人們才會安心報名交費,小心謹慎,符合消委會提倡的精明原則。

在同一個城市,我認識另外一個人,他很懶。大學畢業後,跑了去歐洲念研究院,之後回老家找了份大學工作。雖然擁有數個學位,但畢業禮,他從沒去過,證書,也懶得去拿。他所感興趣的,是在大學所獲得的學問,並非一紙證書,亦非畢業袍。他求職面試,從不失手,因為研究的內容和方法,已盡在心中,既不需一紙證明,亦不是沒做過的人可以吹牛亂說。在這個意義上,證書寫上的是「哈佛大學」,還是「哈爾濱佛教大學」,都已經不重要了。

甚麼是「內」?甚麼是「外」?

在一個遠東的城市,能說一嘴流利英語,是身份的象徵。大學在爭吵是否將英語作為法定教學語言,中學生的家長絞盡腦汁要把子女往英中送,至於幼稚園的學生,連母語還未掌握,便要開始投入嚴苛的英語訓練課程。學好英語,在這個城市裡,已經成為原教旨主義的信仰。為甚麼要花莫大的心力學好英語?因為這個城市的政商菁英告訴人們,只要英語好,就能掌握現代知識,就能有國際觀,與「國際接軌」。

聽到這裡,我這個求學時期念中文中學的人,胡塗了。我所認識的是,英語所以能成為霸權語言,是因為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。使用這種語言的人,曾經發表《大憲章》,限制王權,確立了議會政治和法治精神。使用這種語言的人,曾經提出萬有引力定律,創造了半部微積分,亦為物種的起源作出了解釋,使自然科學的研究掙脫了宗教的枷鎖。使用這種語言的人,勇於冒險,曾經縱橫七海,深入不毛,亦曾向險峰,荒漠,甚至兩極,作出勇敢的挑戰。使用這種語言的人,曾經發明蒸汽機,電燈,電腦,互聯網,帶領了科技的發展,亦曾在哲學思考的領域出類拔粹。現今世代,英語文化的確非常強盛,無庸置疑。問題是,這個遠東城市的人們,是否學了一嘴流利的英語,就能夠學懂法治的理念,擺脫迷信,擁有理性科學的精神,獲得無比的想像力和創造力,建立冒險的勇氣,環球的視野,而且能獨立思考,尖刻批判?

當「國際接軌」被簡化為英語的學習,當你在中環看見那些滿嘴流利英語,卻認為Clubbing高級過落D,Les Misérables是Opera,高行健拿過物理獎的洋港女,請你告訴我,甚麼是「內」,甚麼是「外」?

在一個女人聲討港男的網站中,我看見其中一個討論版,擁有很高雅的名字,叫「置地High Tea」。我的腦海中,立即浮現這樣的畫面:一位貴氣的女士,坐在置地廣場裝修別緻的咖啡館裡,一手翻著《Harper’s BAZAAR》,一手拿著茶匙,優雅地攪拌著杯中的紅茶,感覺好像很中產,品味好像很高尚。但我也禁不住在想,「置地High Tea」,代表怎樣的一種生活模式呢?一個人,如能擁有英國人那種悠閒的心情,放下急速的步伐,在下午五點喝一杯紅茶,看一下書,思索一下人生,High Tea,當真需要在置地嗎?High Tea當真需要在Starbucks,需要在Pacific嗎?不,只要你擁有這種心景,無論你在麥當勞,在茶餐廳,在公司,在家裡,你都可以High Tea。而當你真正明白甚麼是「內」,甚麼是「外」,High Tea,又何需要High Tea?沐浴在這種文化中的人,在那個悠閒的下午,無視恆生指數,不理老闆急Call,無論他喝的是Earl Grey還是龍井,無論他吃的是English Muffins還是港式蛋撻,無論他是在看書,思索,還是休息,他都會怡然自得,舒暢愉快。

從這個角度思考Lonely Planet,你會有新的感覺。一個女子,自己訂了巴黎的機票和酒店,抵步後一頭栽進Printemps和Lafayette瘋狂掃貨,夜晚再到紅磨坊旁的La Loco跳舞,順便結識一個鬼佬,然後在一間俯瞰Champs Élysées全景的房間中跟他作深層次體液交流;這種旅遊模式,是否便能稱之為Lonely Planet呢?不,我很想告訴她,這並非Lonely Planet意義的所在。

一個人,如果只停留在歐美一些華麗的大城市,只懂吃喝玩樂和購物,只會參觀一些官方指定的明勝古蹟,雖然回家時能宣稱自己見多識廣,但她永遠都只是一個Tourist。而懂得Lonely Planet文化的人,是會讓自己成為一個Traveler,告別繁華鬧市,故意選擇一些人煙稀少的目的地,體驗當地的生活文化,享受孤獨和廉價的冒險。Lonely Planet,就是在西伯利亞往歐洲的火車上,你會看到人們怎樣把火車的內壁拆開,再把貨物一件一件地塞進去走私;Lonely Planet,就是在打比郡杳無人煙的森林裡,你會拿著電筒,四處找尋羅馬士兵的足跡;Lonely Planet,就是把美鈔塞在馬雅金字塔那個持槍守衛的手裡,拜託他讓你在塔頂睡一晚,感受二千年的天地靈氣,看看會不會被外星人帶走;Lonely Planet就是,去到荷蘭的鄉郊,看見那些風車乳牛和穿著19世紀女傭服的人,你會毫不感興趣,因為你知道那是旅遊局攪的偽景點,其意義相等於維多利亞港的木帆船。

不,有些朋友可能會抗議,這通通都不是。Lonely Planet,就是觀看事物的角度,生活的修養,思考的方式,當你明白這一點,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它。Lonely Planet其實,可以是散發出濃烈鹹蝦醬氣息的那個大澳夕陽。

祟洋,是中國人的原罪。150年前,有很多中國人說,要下決心學習西化,努力與國際接軌。可是他們的學習,卻是表面的;他們對西方的態度,是一種夾雜著階級觀念的盲目媚外態度。結果只學懂了型式,失去了靈魂。時至今天,仍有一些人認為,擁有一個洋學位,說一口流利洋文,去置地喝下午茶,交個洋男友,放假去歐洲購物,對本土的電影食物語言文化嗤之以鼻,這種生活模式,就是高品味,會令人羨慕,而且和國際接軌了。其實弔詭地,這種心態,就是這一個半世紀以來國際化寸步難行的根本原因。

一個真正擁有國際視野的年青人,容閎,在150年前回到中國。他看出了中國國際化的根本問題,明白內外的分別。他知道中國所欠缺的,不只是鐵船大炮,不只是電報火車,所以他決心由人的思想和視野開始改造起。但是知音難求,面對泱泱大國的幾億人,他是孤獨的,注定失敗。這令到他的一生,非常痛苦。

Tuesday, July 17, 2007

祖母

我知道,並非自香港開埠便有港女的。上一代的香港女人是怎樣的呢?在人心不古,港女充斥的今天,我想起了祖母的故事。

我的祖母,生於民國年間,那年代的女孩沒機會上學,但她自習識字,亦看過不少書。祖父畢業於耶穌會辦學的九龍華仁書院,英文流利,於法國銀行工作。30年代的香港只有一所香港大學,並非等閒之輩可以入讀,於名校書院畢業的學生,已可視為知識份子了,而且在洋人銀行打工,是鐵飯碗的職業,本應有個小康之家。祖父和祖母成婚於戰雲密布的1940年,爾後誕下一子,但因戰亂而夭折。祖母有個弟弟,香港淪陷時期的某天,他在家裡站在洋台邊眺望街景,那時剛好有一隊日軍經過,可能因為一時技癢,有日兵舉起槍來,「砰」的一聲,把他當場打死,當時祖母在家中,親眼所睹,悲慟不已。1943年,祖父生病,由於香港淪陷時期物資和藥物俱缺乏,於貧困之間,一病不起,過世的時候只有28歲,終其一生,大概沒有買過LV和Tiffany手鍊給祖母,遺下給她的只有三個月大的二兒,也就是我老爹。祖父的雙親,可能是因為中年喪子之痛,香港還未重光,亦已先後離世。一場戰禍,令到兒子,丈夫,弟弟,家翁家姑,俱作古人,就如字面意義一樣,家破人亡矣。

只有二十多歲祖母,帶著襁褓中的老爹,雖然無依無靠,卻沒有像近年一些年少誕子的港女般,覺得孩兒是個負累,為了趕著結識新男友,把他丟在梯間或者後巷垃圾堆中。祖母雖然年輕,但並未改嫁,相信亦未曾試過嚷著要找個養得起她的好男人。戰後,她憑著自己的雙手,在工廠做女工,把老爹撫養成人。她們顚沛流離,曾經住過石硤尾木屋區,但在1953年那場影響深遠的木屋區大火之前已然搬離。多年來,她曾在工廠發生意外,手被機器刺穿,而長久不能工作,亦曾試過因為工作辛勞過度,患上重病,腎臟出現大腫塊,數度和鬼門關擦身而過。還幸老爹孝順,讀書考試從不用她操心。祖母一生篤信基督教,在無數個幽冷的夜晚,究竟她向上帝禱告時說過甚麼,我無從知曉,相信亦不足為外人道。

在祖母過世之前兩年,那時她八十多歲了,清明節時,我陪伴她去墳場拜祭祖父。那天她帶了一包提子汁,來到祖父墓前,她看著他良久,說道:「我知道你鍾意飲提子汁……我以前冇錢買比你飲……而家我買左比你啦……你飲啦……」說著說著,已經淚如雨下,泣不成聲。後來我才知道,祖父彌留之際,曾叫祖母買提子汁給他喝。我並非一個情緒容易波動的人,很多事都冷眼相對,但那一刻,亦不禁心中慟然。一段愛情,陰陽相隔近六十載,仍是那麼銘心刻骨。在2007年的香港,各位是否有信心能找到這種愛情呢?

以上的故事,並非電影情節,亦不是催淚韓劇,全都真實地發生過。其實這亦是很平凡的故事,不少在那個年代的香港活過來的女人,都有差不多的經歷流傳。很多人已經忘記了,香港戰後經濟起飛,除了航運之外,還要靠製造業的興起。工廠女工,曾經一手撐起了香港經濟的半壁江山。那個年代的香港女人,堅強,刻苦,純真,比之今天那些驕奢淫佚,滿床Hello Kitty,終日騎牛找馬等人養的港女,當真彷如隔世。

Monday, July 09, 2007

持平

一直以來都收到很多回應,問我為何只寫港女,應該也批判一下港男,平衡一下。我聞言後一般都不置可否,但今天也想找個機會一談。

我從沒說過港男沒有值得批判的地方,但這個網,叫「怒插港女」,開宗明義,就是不講究政治正確,沒規定要花50%時段在港男身上。這裡亦不是《文化大報》的社評專欄,以為各打五十大板,稱之為持平。

「……我們認為,港女一方面應該停止騎牛找馬,放棄拜金主義,重新思考愛情的真諦,不要以金錢來衡量另一半的價值。而另一方面,港男亦應該振作自新,告別委靡不振的生活,努力工作進修,以顯示自己對愛情和家庭有著承擔的勇氣……」

這種程度的文章,我看了會吐,請恕我寫不出。我一直都跟朋友說,寧看《愛國報》也不看《文化大報》,起碼沒有那種知識份子虛偽,不會以「持平」自居。「那些一小撮親英崇美別有用心的港女」云云,充滿娛樂性,你相信與否,都無關痛癢。

Wednesday, July 04, 2007

咒語

早前又再次離港一段日子,所以久未更新,謹此致歉。

開張以來,收到很多女性「查詢」(說是查詢,還是客氣了一點),問我為何寫這個網。是你女友花光了你的錢嗎?是她為了要找個James類的男人而拋棄你嗎?是你在讀副學士,因為女友進了大學而自卑嗎?這些問題的想像力都很豐富,然而基於責任,我也有必要嘗試解答。這個網的建立,其實是源自以下一件生活小事。

兩年前的冬天,美國友人來港,我帶了他去CC Concert Hall聽香港聖樂團的演出。其實像小弟這種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,本應與CC舉辦的小資產階級活動無緣,那晚打腫了臉充胖子,假扮小資,後來果遭天遣。話說開場在即,一眾早到的觀眾都自動排隊,魚貫而入。由於座位早定,排隊乃是形式,只為驗票,既無水晶麻雀派發,亦無精英大師公仔送贈。但偏偏有幾位打扮入時的小姐,高跟鞋在CC的木地板上發出「格格」的聲響,不知因何心急如焚,無視人龍,長驅直進。也許是小弟修為未夠,按捺不住,向當中一位禮貌地說了句:「小姐,唔該排隊丫。」生怕唐突,還補上一個笑容。誰知這輕輕的一句話,在她心中卻像投在Hiroshima的炸彈,引來掀然大波。她向我怒目而視,口中連珠炮發,「仆街啦你﹗」,「咁都唔讓下女仔﹗」,「你係咪男人黎架﹗」。她義正辭嚴地罵著罵著,頭上就像有了聖光照耀,儼然自己比上帝更有資格定義人類的性別。一眾港人洋人,聞聲亦向這個方向投以奇異目光,不知有否令美國友人尷尬,實在過意不去。

我沒有當即拉下褲鏈,在她面前亮出我毛茸茸的那話兒,為上帝找回一點面子。香港這個「國際」都會,擁有把大衛像評為不雅的優良傳統,如果我日後被封膠套,再給明光社蔡志森口誅筆伐,那便嗚呼哀哉。「你係咪男人黎架」這句咒語,彷彿就是港女的必殺技。上文那位無名氏其實只說對了一半,在港女的心目中,不順她意的,豈止不是好男人,簡直便不是男人。你不讓她打尖?「你係咪男人黎架﹗」她逛街你不為她挽袋?「你係咪男人黎架﹗」跟她吃飯你不為她付鈔?「你係咪男人黎架﹗」她在LKF夜浦至凌晨,你不乘的士送她回上水的家?「你係咪男人黎架﹗」有趣的是,這句咒語的確戰無不勝,萬試萬靈。很多男人聽了之後,都乖乖讓路付鈔,彷彿怠慢半刻,自己都會鬍子脫落,胸部隆起,胯下的東西亦會消失無蹤。港女以此為所欲為,橫行多年,咒語一出,誰與爭鋒?

在那個 very moment,就像Big Bang的Time Zero,我決定以筆杆子來探討港女的風釆,此網於焉誕生。至於我那時候的反應,卻是有點發呆。我顧盼四周,想確認一下自己有沒有去錯朗豪坊,因為在CC Concert Hall這個小資地方遇上此等事,實是有點難以置信。看她仍在罵個不停,我便對她淡淡地說了句:「如果我比妳行先,就有d對唔住後面排緊隊既人喎。」她奈何不得,唯有邊罵邊走,和友人往龍尾而去。

數分鐘後,我走進廁所,低頭檢查一下,發覺東西還在,不禁捏了一把汗,暗叫好險﹗